服装工人处在气候变化最前沿

当诺尔（Nour）将另一条未完成的裤子送入她的缝纫机时，她的手臂开始颤抖。在风扇嗡嗡作响的环境中，她的T恤贴在她的身上。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心里非常清楚，每小时高达100件的目标不可能实现。

“我完全被汗水浸透了，”这位38岁的妇女谈到她的轮班时说。“天太热了，让我筋疲力尽。”

诺尔要求使用化名，以免遭到雇主的报复。她在柬埔寨一家韩国公司拥有的服装厂Yakjin工作。这里有超过2500名员工为沃尔玛和Gap等美国大公司缝制服装。Yakjin的工人们说，炎热经常导致近乎晕倒、疲劳和脱水。工厂没有窗户，空气令人窒息，但他们要求安装风扇的请求有时会被忽视。

在柬埔寨首都金边（Phnom Penh），另外三家为Primark、H&M和Gap旗下Old Navy等品牌生产服装的工厂里，工人们讲述了类似的炎热状况。

在全球范围内，以女性为主的时装业劳动力正面临因气候变化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和不健康的工作条件。在印度的棉田，妇女们在大约45摄氏度的高温下工作，而在加纳的坎塔曼托市场，因西方消费者丢弃的二手衣物被转卖，工人们因洪水阻碍贸易而损失了重要的收入。诺尔只是柬埔寨近100万服装工人中的一员。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该国的气温每十年大约上升了约0.8摄氏度。

时装业对地球造成了毁灭性的影响，产生的温室气体排放量比航空和航运加起来还要多。到目前为止，劳工专家表示，这个价值超过2.5万亿美元的行业在气候方面的努力主要集中在缓解措施上，例如使用更多的回收面料，而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它对工人的影响。

“工厂里的（劳工）违规行为是如此严重，如此普遍，如此糟糕……这就是大家关注的焦点，”清洁衣服运动（Clean Clothes Campaign）的准会员利兹·帕克（Liz Parker）说道，“但工人们正遭受着高温、洪水和水污染的困扰……我们也需要保护他们。”这个总部位于阿姆斯特丹的联盟由工会和非政府组织组成。

为了揭示气候变化如何影响时尚供应链中的工人，非营利性新闻机构Fuller Project追踪了多个品牌的产品在多个国家的情况，包括沃尔玛、Primark、H&M、Gap和Old Navy。在每个阶段，妇女在全球时装业务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但她们的生计和生命正日益受到极端天气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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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印度古吉拉特邦首府艾哈迈达巴德（Ahmedabad），驱车一个小时，棉田便映入眼帘。在每个田地里，都有一个穿着纱丽的妇女把棉花装进袋子，鲜艳的颜色点缀着白色的棉花田。

罗珊·奥斯曼巴伊（Roshan Osmanbhai）每天早上7点抵达，并在头上绑上一块布，用来防晒。到中午，气温将超过26.7摄氏度。1月最后一周应该是古吉拉特邦冬季最冷的时候，平均气温约为20摄氏度。许多年来，她都没有再感受过这样的冬天。

印度是仅次于中国的全球第二大棉花生产国。据非营利组织Better Cotton称，有600万农民靠棉花为生，其中大多数是妇女。棉花的全球供应链复杂且缺乏透明度，但Primark和H&M都证实他们从印度采购。沃尔玛、Gap和Old Navy没有回应Fuller Project的置评请求，但监控供应链的非营利组织表示，他们可能也采购。

“如果你在服装行业……你必须来这里，”支持小农户的印度非营利组织“社会进步行动（Action for Social Advancement）”的前主任阿希斯·蒙达尔 (Ashis Mondal) 说道，“你别无选择。”

在该地区，农场可能由妇女经营，但她们中很少有人拥有自己耕种的土地。气候变化进一步加剧了她们工作的不稳定性，夏季来得更早，季风雨推迟或减少，导致农作物受损。据新德里的研究机构科学与环境中心称，印度在2023年前九个月的90％的日子里都发生了极端天气事件，导致近3000人死亡，近500万英亩的农田受损。

去年夏天，古吉拉特邦的夏季在3月前就到来了，妇女们说。气温迅速上升到大约45摄氏度，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妇女农民抱怨高温使她们难以继续工作。“高温使我们的皮肤发痒，”49岁的农民吉普拉说，“热疹可能会遍布全身。我们的眼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气候变化引来了新的、不常见的害虫，需要用农药，这给妇女们带来了更多的健康问题。大多数人拥有手套、靴子、护目镜这些防护装备，但在炎热的时候并不总是使用。两年前，55岁的农民齐里亚用裸手给植物喷洒农药，她的反应非常严重，不得不去看医生治疗。如今，她手上的皮肤仍然萎缩，指甲呈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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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高的温度对人体有严重危害。当失去过多的水分和盐分时，通常由于出汗过多，会导致中暑，症状包括恶心、头晕、口渴和心悸。在炎热的天气里，很难清晰地思考，炎热天气与认知功能下降、判断错误和职业伤害风险增加有关。

对于诺尔来说，这听起来很熟悉。尽管工厂提供饮用水，她仍感到脱水，工作时几乎没有精力。在炎热的时候，她上厕所的次数更多，但这会影响她的每小时目标，并且Yakjin的主管会辱骂她。

“他们会咒骂或侮辱我们，”她解释道，“他们责备我们。”

Yakjin工厂的工人们告诉Fuller Project，他们经常感到不适或晕倒。38岁的Ry在工厂工作了十多年，认为天气越来越热。他说，气候变化是问题的一部分，但风扇也没有得到维护或更换。尽管工厂有喷雾风扇让工人保持凉爽，但并未覆盖到所有员工。两年多来，Ry一直要求工厂增加风扇，但他的请求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据柬埔寨成衣工人民主联盟（C-CAWDU）的Seang Yot称，柬埔寨大约1300家服装厂中，只有少数几家配备了空调。

午餐时间，Yakjin的员工们在户外餐厅上方挂上布料用来遮阳。工人们告诉Fuller Project，在雨季的大雨中，该区域和工厂都会被淹。柬埔寨已极易遭受洪水影响，包括山洪暴发，但预计的气候变化趋势表明，情况只会变得更糟——到2030年每年将有数万人受到影响。诺尔说，工人们担心洪水与工厂的电气系统接触会导致电击，尽管目前还没有人受伤。

“任何涉及金钱的事情总是一个问题，”Ry解释道，他也要求使用化名。“工厂经理不关心高温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只关心我们加快速度、工作得更快。”

Yakjin柬埔寨的管理层在一封电子邮件中表示，工厂通过冷却和通风系统，包括风扇和空调，保持“舒适的室内温度”，但在缝纫线上并没有空调。

他们说，过去两年没有报告过晕倒的案例，疲劳可能有多种原因，包括不充分的医疗、锻炼和睡眠不足以及高温。

工厂有投诉机制，Yakjin表示，没有人报告在生产目标未达标时主管会言语辱骂。工厂在雨季期间不会被淹，也没有电击风险。

从Yakjin采购的沃尔玛表示，公司“不容忍不安全的工作条件”，并正在调查此事。

尽管柬埔寨一直很热，但极端高温现在对人类健康构成了重大威胁。根据伦敦大学皇家霍洛威学院地理学高级讲师劳瑞·帕森斯（Laurie Parsons）领导的一份2022年报告，该国的服装行业特别容易受到气候变化的影响，因为它主要是自发形成的，几乎没有监督。

例如，许多工厂实际上是仓库。“它们不是为人类建造的，”帕森斯说。大多数工厂也都是私人租赁的，这意味着工厂主几乎没有权力或动机进行改变，Yot补充道。

柬埔寨的劳动法没有规定工作场所温度的上限，只说必须对员工“合理”。在邻国泰国，服装行业规模相似，最高温度为33.9摄氏度（湿球温度是一种考虑温度、湿度等因素的热应激测量方法）。

在两天内，Fuller Project要求一名服装工人在Jade Sun Garment的缝纫区使用数字温度计测量温度，这家工厂为Primark、Old Navy和英国服装品牌George生产服装。2月份温度记录在36.5摄氏度。

在最热的4月至5月，柬埔寨白天的室外温度可以超过40摄氏度。柔声细语的缝纫工Leakhena在Jade Sun工作了几年，她经常在这个时期感到“几乎昏迷”。“我们需要更多的氧气，”她解释道，“我不能正常呼吸。”

她说，工厂提供的水也不干净。“它闻起来臭烘烘的，我们喝那个水龙头里的水时喉咙会痛。”

在回应Fuller Project关于工人主张的询问时，Gap公司表示正在对Yakjin和Jade Sun Garment进行调查，并将采取适当行动纠正任何违反其政策的行为。Primark表示知道Jade Sun Garment存在的问题，正在与其管理层“支持纠正”，并补充说，供应链中工人的安全对公司“极其重要”。Jade Sun Garment和George没有回复多次置评请求。

柬埔寨劳工和职业培训部长亨苏（Heng Sour）在一封电子邮件中表示，政府“深切关注”工人的福利。他说，Fuller Project在Jade Sun Garment的温度记录提供了“有限的视角”，因为它只使用了一个温度计，同时指出需要“更详细的分析来准确评估和应对温度条件。”政府也正在“潜在地”建立工作场所温度上限，并已加快向工厂部署额外的冷却系统。

下班后，妇女们回到家里，但高温没有缓解。许多人住在私人出租的宿舍里，通常是单间住房，铁皮制成的低矮屋顶，几乎没有抵御极端天气的措施。几名工人描述说，在炎热的天气里，这些宿舍几乎无法居住。

“我希望看到改变，”Leakhena说，她也要求使用化名以免遭到报复。“高温让我们每天都更加疲惫。我们不知道五年或十年后这对我们的健康会有什么影响。而到那时，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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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克拉繁忙的中央商务区内，坐落着坎塔曼托市场。这座庞大的建筑，里面挤满了出售当地称为obroni wawu或“死去白人的衣服”的摊贩。

2021年，加纳是最大的二手服装进口国，价值2.14亿美元的衣物被运送到这里。当美国或英国的消费者捐赠他们的旧T恤时，只有10％至30％是在商店专卖。其余的都消失在一个庞大的网络中，通常最终来到这里，西非的二手服装中心。在坎塔曼托市场，摊贩出售来自Primark、H&M、沃尔玛、Gap和Old Navy的衣物。

年轻妇女和少女在市场中穿梭，头上顶着120磅重的衣物包裹。她们被称为Kayayei，负责将衣物包裹从进口商运送到摊位、仓库和处理厂，每次赚取30美分到1美元。市场狭窄的过道不允许机动车辆通行，所以这些妇女在二手供应链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她们的工作经常导致颈部和脊椎受伤，加纳和美国非营利组织The Or Foundation的联合创始人利兹·里基茨（Liz Ricketts）说。她们还面临性暴力，包括强奸，并且意外怀孕的风险很高。

许多人来到这里，是因为气候变化使她们的村庄无法耕种，但城市也未能成为避难所。随着全球气温上升，加纳正经历更强烈、更频繁的洪水和风暴。在坎塔曼托，衣物垃圾堵塞了排水沟，加剧了洪水风险，并导致霍乱和疟疾风险增加。

除了周日，市场每天都开放。当乌云聚集时，18岁的卡里姆就开始担心了。她每周靠从卡车上运送二手衣物包裹挣大约14美元，这足以支付她的基本生活费用，如房租和食物。在雨季期间，顾客减少，市场每月大约两次因洪水关闭，这经常使妇女们没有收入。

暴雨也意味着无法入睡。“我家里经常被淹，”住在市场附近一处木制临时住所的卡里姆说。“我通常会把房间里的水舀出来，直到水退去。这很可怕，因为有的人甚至失去了生命和财产。”

西非是气候变化的热点地区，阿克拉的低海拔使其特别易受影响。坎塔曼托旧衣物协会副主席丹尼尔·安帕杜（Daniel Ampadu）在坎塔曼托市场工作了三十多年，看到了这一点。

“我年纪大了，可以告诉你，现在下雨很多……特别是我们的市场，经常被淹，”他说，“30年前情况不是这样的。”

在印度、柬埔寨和加纳的五个品牌中，只有Primark和H&M提供了关于他们在全球供应链中保护工人免受气候变化影响的详细信息。Primark表示，它知道必须“采取行动减轻”气候变化的原因和影响，并支持其供应链合作伙伴采取类似的行动，例如在其可持续棉花计划中对农民进行教育。H&M表示，它知道气候变化对其供应链中的人们的影响，并将“不断审查和调整”其气候相关风险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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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来，时装行业在低收入国家剥削工人的现象已广为人知。但现在出现了一个新的挑战：谁来保护他们免受这场由时装行业自身带来的气候危机？

柬埔寨更新工厂计划是国际劳工组织（ILO）和国际金融公司（IFC）合作成立的组织，在检查期间，多次记录到不可接受的工作场所温度。该组织表示，尽管一些工厂已经投资于改进照明和更好的通风，但大多数工厂仍需做更多工作。最近，参与“行动、合作、转型”或 ACT（旨在改变服装行业的全球协议）的时尚品牌开始讨论解决工人高温问题的方法。康奈尔大学全球劳工研究所的研究显示，如果极端高温和洪水问题得不到解决，包括柬埔寨在内的对时装生产至关重要的国家，到2030 年将面临失去650 亿美元出口收入和 100 万个潜在就业岗位的风险。

“责任总是落在品牌上，”帕森斯说，“但这就像推开一扇敞开的门……他们会说，是的，我们应该考虑这个，但他们还没有。”

对诺尔来说，她只是想在脸上感受到凉爽的空气，或是能自由地喘口气。工作结束后，她会洗澡，洗去一天的汗水。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活过来了，然后又一次被工厂的热浪吞没。